ただ今。

我回來了。
回到佗寂的國度、
拾回點寫作的感覺;

逃避房貸和種種紛擾憾事,
逆向思維在異地尋覓居所。

也又再為自己按F5 重新整理,
平平實實,沒打算享受生活,這是生活。

抓緊些甚麼過活,
禮失求諸野,此心安處是吾鄉。


安頓於福岡前,
旅程先訪表裏靈峰。

經歷代文藝創作,富士代表日本,
是種集體想像。

太宰治的《富嶽百景》,
開首便說富士山其實沒那麼聳峭,広重和北斎讓大家想多了。

家中我掛了幅《凱風快晴》,不諳美術卻對浮世繪情有獨鍾。
數年前,偶爾讀到的那段引人入勝的美術史:
各種破格的人物、交流演化的故事比畫作本身對我來說更曉有趣味。
梵高沒到過日本,後期卻大受浮世繪影響;
臨摹過歌川廣重,甚至有《星夜》是受神奈川衝浪啟發的說法
葛飾北斎開創漫畫先河,
畫《富嶽三十六景》,打卡的MEME比我們都早了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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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地理知識有限,也總因為信長聽過今川義元和駿河國。
北斎的《駿州片倉茶園之不二》,畫的是我到訪的靜岡県駿河灣富士市。
在市郊漫步,也果然還可見不少茶園。
走進人煙稀少,只存在過去的老舊市區,
經過一道又一道鐵閘,居然聯想起馬六甲。
​夜深人靜,時間難得地慢,
到訪百年酒造改裝的酒吧,呷口於我過於輕柔的日式威士忌。

富士四時景色各有千秋。

上岩本山公園,
這邊遠眺的山面較柔滑如女生肩膀,靜岡人道此謂女富士。
冠雪還在,櫻花卻不再盛放,遊人疏落,
好珍惜這一點恬靜。

當山與花映在你我的瞳孔,
今生今世、一期一會,
提醒我們去細想,要選擇種怎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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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河口湖新倉富士浅間神社,
暖得晚,漫山遍野的櫻花,
與五重塔和富嶽拼湊出日本風情。

那管在網上如何吵鬧,在靖國神社如何撒賴,
新倉山上一樣是人頭湧湧的。
五重塔是忠靈塔,祭的當然是日軍

櫻花的美感,就在綻放於生死之間。
大和民族賞櫻由來有久,
平安時代起便成了詩歌詠嘆物哀的題材,
江戶時代到二戰,則是武士道至特攻隊犠牲的標記

下山的參道捲起櫻吹雪;
身隨花落,
心卻能隨香漂。[1]

當思索的不再是年月,而以世代為單位,
真正可擁有的是甚麼
又要留點甚麼

天地悠悠,屹立萬年的富士山下,
古往今來多少變遷。
即使沒有那種萬物有靈的信仰,
人在活火山前也許總要學會點謙卑。

刹那無常,
「應該」和「允許」都是多餘的詞彙。
失落,都源於種種期許:
哀傷,總是面對不了世事最現實又最無言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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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最堅強的泡沫,
那點信念,有還是沒有。

正如《富嶽百景》,
靈峰可美,在看的人的心境。


河口湖和京都,
今天成了最日本和最不日本的場所。

富士五湖延連過百里,
山梨或静岡每個街頭都像明信片,靈峰遠至東京也能看見。
河口湖車站的便利店,遊人偏要在狹窄的公路邊排隊拍照,
仿佛沒配上最cliché的最膚淺的符號,沒有「儀式感」,沒來過日本。
那邊廂富士吉田本町通拍山下街景,一樣擠出馬路。

日本媒體報導外國人「殺到」,
面斥不雅,掛上黑幕也無法趕退人潮,
倒不如就地設置便所,
體驗太宰治筆下主角從廁所的紗窗張看富士的感受,也許還比較特別。

人群那麼像羊群不是新鮮事,
無獨有偶,Nicholas Carr的《Superbloom》便以此為題:
某年加州州花黃金罌粟盛放,
一片花田引來某KOL放上IG,
萬千仿效做成種種生態災難。
忙碌地求取認同,轉眼只惹來謾罵。

在AI世代前,我們早活在演算法的世界中,追趕分秒計的潮流。
名譽和信用與你我的注意力都被量化,
Memecoin 有價有市,帶動每點神經。
看神劇《混沌少年時》,
在網絡前充斥焦慮的,又何止少年。
越要表現自我,越迷失自我,
以為擁有,其實沒有。

作為曾經的科技樂觀主義者Techno optimist
活在今天快、淺、利益為先的種種封閉平台,各種建構出的真實,
總有不甘,或更多是恐懼;
去中心化或隱私技術成熟,應用卻沒必然性。
嘗試斷絕各種社交媒體,又避不開種種需要,患得患失。

當感激列島裏還有許多未被沾污,停留在歷史的場所,
用最傳統的、最純潔的感覺去抗𧗾現代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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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巒疊嶂環繞的寺祠信步池邊,
抬起頭,睜開眼張開耳,
靜聽蟬聲風聲,
發覺老柏樹倒影著粼粼波光,
一旁站只覓食的翠鳥。
善意的寺人前來問好,還帶你看不起眼卻珍貴的御衣黃櫻。
這不是種景點,而是種Moment,
沒甚麼社交媒體背書,也無法放進速食式的冥想App,
卻不僅最現實,還最Connected。


此行的契機,是參加了富士五湖的超級馬拉松。
住進「選手村」,門口剛好是鄉土料理餺飥名店「不動」。
Carbo-loading成了最佳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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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名當然源自風林火山中的不動如山:
相傳餺飥傳入日本成了武田信玄的軍中伙食,店中盡是武田家臣晝像。
在甲州山岳之地悟出孫子兵法,
疾如風徐如林,
甲斐之虎知道生死之間,要作出決斷。

在富士山下、櫻花樹旁一步一步往前,
大抵是用美景去麻醉痛苦的傳統。
大和民族尚武又以忍耐為美德,戰後日本成最愛長跑的國家。
擦身而過的都是挑戰100公里以上的跑者,
許多還年過半百。
村上春樹說跑100公里是種宗教體驗,
我參與的62公里,只能算是合家歡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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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過精進湖,相傳是往富士山参拜者的斎戒沐浴之所。
精進是佛家語,指克服困難修行正道。
業精於勤,知正見而不修,是為怠。

ファイト (Fight)打氣聲此起彼落,
提醒你每一刻都需要面對和耕耘。
長跑最現實,快了慢了終點不變沒有半點藉口,
越要跑得快走得遠,越需要一份沉實。
忠於自己的步速嘗試過,
值得虛心觀察學習、努力磨練的地方還是很多。


旅程的中轉站,回到不屬於我的城市;
看那海傍萬點燈光,看那多淒美的境況,
儘管一大部分的我又屬於這裏。

機緣巧合短暫拾遺,
走進十數年前第一份全職工作的那層辦公室,
今天是個共同工作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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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外盡是連綿山景我竟沒甚麼印象,
不知是過往Cubicle的間格太沒人性,
還是無暇去欣賞。

身邊若有人看見,大概會驚訝我流露出種重返毒氣室的眼神。
每天帶著疲憊上班、深夜踏出辦公室一事無成的光景歷歷在目。
其實那是小城平凡的工作,也有過窩心的上司同事,
職涯抱負與行業風氣的落差,
對那些年桀驁不馴的我卻是種面對不了的現實。

十數年來,有一如所料的產業職場變化,
卻又不知不覺經歷了某種大時代。

在那港島線地鐵還沒有大學站的年代修讀碩士,
每天在午餐僅有的時間趕作業、
開發side project,聆聽TED演講FOMO種種理想。
在地鐵和亡命小巴除了温習講義,還一本一本追看Oreilly的各種技術入門。

論文大扺在那咖啡店的椅子完成了。
讀的沒甚麼價值,做出來的也沒甚麼價值,
價值在那點堅持。

對社會滿腔失望怨憤,
那些年還會試點改變,即使多不智。
At least he tried.
他只是想做自己。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林夕的詞多年後才能感悟。
若不放下,獨行還是做羊,其實一樣累人。

人大了種種身不由已,
才學懂越要自主越要pick wars to fight,
越要bite the bullet。
不然一切都盡是庸人自擾。

人的悔恨不甘,
大抵源於對平行時空的想像力。
黃仁勲說你不能躲避你的過去
但正因如此,
要掌握的是future past。

當你看
文明的長河中只需忠於自己。

面對自已原來需要種勇氣,
原諒那狂妄的自己,
又放過那平庸和退縮的自己。
或對或錯,尊重每次的選擇;
反正最終去承擔的,是當下的自己

《月黑高飛》多年後看得更明白,
自由不在主角越獄後在墨西哥海邊完夢;
而在決心向前擁抱希望,取Redemption不是Salvation的每一刻
Fear can hold you prisoner. Hope can set you free.
際遇無常,是否坦然面對卻是種選擇。


字在日語除了古今,
更有這一瞬、即將的語境。
朋友告別說「今度再見」,就更接近see you soon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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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下,櫻花有六百種。
緣起緣滅向死而生,
找到能相信的道路,放下虛妄,
轉念為善,立地成佛,
那今是比昨非重要。

榮格謂看不透自己的陰影,就只能認命; [2]
尼采說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3]

「厭離穢土,欣求淨土」要種主體性,
或曰Agency,原來都由心出發

掙扎良久,發現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其實不在今天,在於未來的自已
最後的問題仍是那一條。
打開自已的雙手,看了看,問自已:信不信。
我選擇相信。
--- 任失意的孩子獨行

十數年後頑童大了還在追問,何不任我行。

再次打開雙手看了看,
原來你必須相信。

今だ。


[1] 身は花とともに落つれども、心は香とともに飛ぶ。--- 空海『性霊集』

[2] "Until you make the unconscious conscious, it will direct your life and you will call it fate." --- Carl Jung (origin is a bit different)

[3] 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 --- "Maxims and Arrows", Nietzs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