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是恐怖片,恐怖在於那十年其實沒有很遠。
《冬蟬》不抽象,其實是太現實和畫公仔畫出腸。紐西蘭地震那段獨白,正反映香港人移民的高處不勝寒,正如今天大笨鐘前的恐襲。在頹垣敗瓦上嘗試保育標本,卻意會到當中的生命早已消逝。


上年初「魚蛋暴亂」,如練乙錚所評「合理而可預料」

如果聽到有人今天驚訝香港淪落,我會噴飯。

你不會明白我釋法那夜如何心碎。

城市寸進不前以外,警隊、法治、廉潔、言論人生自由都失去;官商勾結,從媒體到金融制度被操控。社會以鬥爭為綱,無恥之徒走進政府,黑社會成為建制,為名利把價值一手斷送。
政治問題未決就莫說城市內憂外患:從堆填區到人口老化;港資外資撤退、經濟無所創新到房價高企。光輝漸暗,崩壞更快,不敢想再十年。

不得不認,數月來我對香港處境的焦慮是前所未有,無力感也轉化了成恐懼。某當選未幾,政治清算更囂張,這是黨性。


##抗命
對香港,從來是又愛又恨。

所謂香港的「舊有價值」其實「不夠」,受不起時代的糟蹋。

偽選舉的啟示,是香港的「温和主流」是甚麼人。很多人,樂於「穩定」;而訴說的願望多悲微,也墮進黨國機器「朕不給的你不能搶」的宿命。香港的命運,主宰在某民族某國家的需要,是頭兵在其頸的牲口準備好犧牲。


十幾年前,董建華先生在位的時候,最常用來描述陸港關係的口頭禪是「香港好,中國好;中國好,香港好」。可是今天,透過近年大陸一些言論趨勢的變化,我漸漸感覺到了一種相反推論的浮現,那就是香港不好,才能證明中國的好。 所以下一任特首就該沿襲鬥爭為綱的路線,逐步攻克香港的各座大山。假如卓有成效,那就是去殖過程的完善;假如烽煙四起,那至少也證明了大陸和諧穩定之必要。 
- - 梁文道

抗命不認命,數年來千萬人撐起雨傘,固然浪漫和令人感動。有外國美好生活不過,攜家帶眷回來做實事的人我也認識。

而你無法否認出賣香港的,也是香港人。莫說當權者,大學時期早就對社會同代「精英」失望透頂。為求名利投入建制有之,讀那麼多書對社會政治實情懞然不知有之,心中貪慕某種榮譽又親手破壞自相矛盾的有之。

城市Celebrate的是甚麼,懲罰著甚麼人?那氛圍是若你擁抱某種價值,便犯了某種原罪。能否留住人才?我已再找不到理由說服身邊人甚或自己,這裏是個能「安居樂業」的地方,Literally。

時代面前,生活面前,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由。决擇的是甚麼,沒意義隨便衡量、標籤或用道德光環批評。我也有沒做到過甚麼那心中的刺,只能說我和許多人在這個社會是群失意的孩子

和諧教我,難和諧就犧牲。
神經的人,信神經的神,而神經的我被消失。

當2+2=5,常識變禁忌,街頭越平靜,偏越接近無聲風暴的中心。
今天整體倒轉局面的條件有限,樂觀是自欺欺人。


工程師的訓練,是Problem Solving。多悲觀的問題,也必需問What’s next。
這課題也不新鮮,當「社會人」時早是最難卻又最需要面對的現實。

不用等2047,想像一個EVA式的「香港沉沒應對委員會」,也許更貼切現實。反正那時不沉的「那個香港」,早不是我所認識的香港。

潘源良的《今天應該很高興》字字歡欣,每次聽卻盡是悲涼。
香港是移民城市,「走佬」在我們的血液。

若找50萬港人移民到開曼群島,便可修憲立國。這像笑話,80年代64後卻早討論過,黎智英等人為爭取居英權提出了選址澳洲達爾文發展「新香港」的構想。

曾俊華的參選宣言起首便說:「因為,我真是不希望再聽到有人說要移民。移民的辛酸,我早就領會過。」
那之所以能引人共鳴,因為那是包括自己許多人,心底最現實又最唏噓的問話。

而今天的我,不再相信只有「香港玩完=移民」那二元決擇。


文化香港

如何自處?看「港獨」從笑話走進政治光譜又折返回笑話
「文化香港」又如何?

第三個是「文化香港」,包括不認同政府管治模式、也難接受同樣未能速見成效的激進路線的傳統精英和中產,他們定義的「香港」和前兩派都不同,對香港人是否中國人、有沒有本土政府、有沒有「真普選」,其實都不太在意,卻極珍愛殖民管治後期的多元文化、無民主有自由法治、而崇優的品味生活,擔心第一、二條路何者成功,這些香港特色都難保全。數字上,他們可能最多,而且在Web 2.0時代,還要加上九七前移居海外的港人及後裔(人數達百萬)、及未來離開的香港人,甚至河國榮那樣的「香港老外」,然而在兩極化環境下,政治影響力卻最小。不過他們畢竟有無可替代的社會資本,會形成一種nostalgic的香港文化,在資訊科技促進下,卻也逐漸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不會讓一切完全消亡。 - - 沈旭暉

要「永續」香港,首先的問題,當然是香港價值到底是甚麼?

外國朋友來港,指定動作是飲茶。
建立「燒賣學院」把一千種港式燒賣做法「保育」,將廣東菜或飲茶帶到外國?就是所謂的「香港文化」?那充其量只是添好運;温哥華的點心也早比香港好吃。

「香港」不在於那粒魚蛋或燒賣如何做,
在於「篤魚蛋」那點方便、那點民以食為先的不羈和灰色地帶中的生機。
這是香港中的生活,生活中的香港,正如《十年》裏那堆標本,保育那刻便死了。

曾經,香港軟勢力雄厚,電影港劇也就播遍星馬美加,莫說伴隨的移民。
今天市場不同往日,芳華早已絕代,看流行曲興衰便知。
耳熟能詳的香港特色生活大小,轉眼可能成為九龍城寨般的文化圖騰。

今天的香港價值,又來自甚麼?

殖民地遺毒,香港最缺的是尋根:所謂的「本土論述」近數年才出現,與台灣相映便顯而易見其不紮實,而遲到總比沒有好。香港光輝歲月,出於歷史種種必然和偶然。

不只「勤奮」或那「獅子山精神」,香港的機遇從來在於遊走中西。誠哥如何從穿膠花變大孖沙,正是最佳例證。

中原不亂,哪來那麼多移民;接受的越南難民,逾20萬;六十年代印尼排華不少人移港定居,黎明唐寧或李麗珍都有印尼華僑血統。沒韓戰,經濟不會起飛;沒美軍,那有今天的駱克道。沒英帝國殖民地系統,除了建設、制度和文化,不會有印裔和袄教教徒,也就不會有麼地、摩羅差和天星小輪,也不會有紀念加拿大軍隊保衛香港的西灣墳場。

金文泰支持「為中國而立」的大學、錢穆唐君毅辦的新亞書院,為何都在香港?孫中山,胡志明都把香港當革命基地。殖民地種種抗共政策、雙十暴動由國民黨策劃警隊有共諜,冷戰時香港是東方的柏林。


中環海事博物館有這樣的一個展品:地圖模型上,動畫訴說數百年前廣州就是中外交流重鎮、貨如輪轉、外國僑民者眾,中外銀號車水馬龍。直至後來被另一個城市取替,那就是香港。輕描淡寫,卻隱隱告誡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歷史洪流。看完冒一身冷汗,只因今天只是角色倒轉。

脫去了那歷史和地緣政治,香港甚麼都不是。
由清潔運動培養起的公民意職,以至法治廉潔等整套政制可不容易搬;
又如廣東話配繁體字沒有香港這基地,便會失去生命。

「文化香港」嗎?不少人可能情感上懷緬香港,但香港沒條件做到猶太人般的國族認同


認命?

「薯片」早料敗選,公關片段用76年的《浪子心聲》的「命𥚃無時莫強求」作結。羅大佑也早看得通,04年的演唱會就叫人大合唱這「香港精神」,不住大嗌「守住香港」。

假若有人忘記那年那月那日煙霧中那黃紅橙的旗幟,對不記我記得。我還相信,在槍桿前站出來的人不是只為了湊熱鬧,而是心中有甚麼要保護。

尚有共四個穩健成員 又有個願說郤不肯向前 在理論裡 沒法滅火跟煙 被撇下了這三位成員 沒法去令這猛火不再燃
 - 達明一派《十個救火的少年》


偽選舉偽權力偽政府,沒有說誰當選了就天下太平,儘管是一次又一次不能失守的失守。所謂Lesser Evil,重點不在這個人,在於人們投射的是甚麼價值。若當選後如何無能或反口覆舌,那己是後話。「民眾」當然有其三分鐘狂熱,對領袖批評也無可厚非,如邱吉爾下台時引用過的一句「對政治領袖無情,是偉大民族的標誌。」

所凝聚的希望和力量還是有可珍惜之處。龍和道沒有新的意義,但那夜的中環是多麼像台灣。泛民也算進步了在逆境打了場漂亮的杖,身邊不少朋友也甘願趟做選委這渾水出了一點力。


未知

早說過去留不是理性决擇,也早說過「放棄」是偽問題,
人必需回應時代。

前海爭著做中環後備,香港東北土地將建大學城;制度到基建到人口,急速被規劃被融合。許多時代記憶和身份象徵,將像郵政總局般面臨拆卸而崩壞。貪圖2萬億儲備、或要掃開一切妨礙「崛起」的人,可沒有耐性。

守不住,從前線變敵陣,那是共業。
十年間,「柏林」己轉到了台北。

歷史的例子都是殘忍的:
89年世界的一邊是圍牆倒塌自由勝利;另一邊是軍隊屠城生靈塗炭。

責任,在這代人。


香港是「點」,互相衝擊的是價值「路線」,
持續轉動、越趨緊密的是這世界的「面」。
天下烏鴉一樣黑,綜觀中外強權,1984的Big Brother沒有走遠。
而世界會變、獨裁者會進化權力的面相會不一樣。這世代連結人的是價值,不在於某國某民族某勢力。

民族主義是19世紀的過氣產物,今天全球的本土思潮不是偶然,而「城市與人」的關係也必然在這世紀發生重大轉變。在歐洲美國這很明顯,即使那變化帶著許多陣痛。這脈絡下像香港的「身份」是甚麼,或「可以成為甚麼」,就是《攻殼機動隊》探討的命題。

追看金庸封筆之作《鹿鼎記》;江湖平不定,需要的是韋小寶這類真小人。衝出去遊走五湖四海,好好求存才能重新創造出價值。

建制全面失守,環境日漸惡劣。還是要生活下去;
「激進香港」消失得快,但人心也不會回歸。不是要對強權說好,而是不要讓它傷害便深。

慞惶失次,多謝《達明卅一派對演唱會》中給出的答案:

我們不需要英雄,每個人都是英雄。
如何逆境,沒有人可剝奪我們追求快樂和自由的權利。

從來未聽說 世間一切美好
然而人在世界 誰能沒去路
前望去 默然面對
再去追尋 哪怕累 
 - 達明一派《繼續追尋》

最起碼2017年3月25日,他們還站著在紅館歌唱。
在這世代,我樂於呼喊:Ich bin ein Berliner.